生存主义

最近听到一些中国大陆的年轻人讨论当年红军长征的事。大家把长征当成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在生死存亡中浴血奋战而得胜的史诗。

于是我心中有些感想。

长征的层面是在生存层面。生存是一个中性的词,本身并不带真理、理想和精神层面的升华。它就是生存。

单从生存的层面看,长征可以排在人类历史中最了不起的经历之中。在这一点上,不需要什么政治宣传 (Propaganda),只看事实就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今天在中国有关长征的宣传,却基本是 Propaganda,并非因为其夸大事实 (虽然也免不了),而是因为在中国大众的心目中,不知不觉地,长征已经被上升到了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在生死存亡中的得胜。

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谎言。长征是中国共产党的生存,并不是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的生存。长征是中国共产党在生死存亡中的得胜 (Triumph),并不等同于中华民族和中国文化在生死存亡中的得胜。从前者到后者的巨大跨越,完全是 Propaganda。

当然,就从侠义生存来讲,长征是一个壮举。

奇怪的是,就拿我个人来讲,由于从小受有关长征这方面宣传的熏陶,反倒没有从旁观者的角度想想那个历史经历是何等的壮烈。反倒是后来我成人了,在思想上独立了,摆脱了在宣传的熏陶下产生的无知,才从客观上真的感到长征的确是让人非常佩服的一段历史。

然而无论如何说,长征只是在生存层面。

但是一个伟大的文化绝对不能只停留在生存层面。

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生活的开始,并不是为着生存 (在那方面 神已经有供应),而是为着承担 神所赋予他们的使命。那是亚当和夏娃生命的目标和意义。

亚当和夏娃代表人类不幸堕落了。但神赋予人生命的目标和意义却没有改变。今天,能够提高个人和文化价值层面的,仍然是这个目标和意义,虽然这常常不是直接表现出来的。

单纯的生存层面,仅仅是在动物的层次。中国人应该超越这个。无法超越生存主义的层面,这是中国文化今天面临的最严重的挑战。

听听中国的国歌,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何等的激情,悲壮,但却仅仅是在生存层面。

再看看今天中国作为国家的行为和中国人的行为,何等的努力,勤奋,但却仅仅突出在生存层面,甚至连艺术文化和娱乐也基本都在同一个主题下。

这就是生存主义。

在生存主义下,一切的自私,甚至仇恨都可以被巧妙地不引起人注意地转化为合理 (justified)。不仅合理化,而且还可以在繁荣昌盛、自强不息的旗帜下被光荣化。

当然,首先必须得有生存。如果生存的条件都没有,还谈得上其他的追求吗? 这个是不证自明的道理。

但问题是,中国人有一种超人的能力,就是总能奇妙地把所有的问题转化成一个生存的问题。

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很简单的方式来表达 “生存主义” 的精髓。我不妨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

那次去中国,我在高铁站买票的地方排队。我排到了第二个。前面一个人正在买票。我自动的给前面那个人留了差不多半步的空间。也就半步而已。(要是在美国,我可能要留最少两步。) 而那天买票的人并不很多。 但是就在那时候起,连续有好几个我后面的人,插到我的前面。他们没有看见我的存在,他们只看见前面的位置,而那个位置并没有在 “物理上” (physically)被挡住,而是唾手可得。他们只看见这个简单的事实,其他的都不存在或至少不重要。

之后我在路边打车。也许正是上下班的时候,车比较少。我站在打车的路口。我站在很明显的位置。来了车我却打不着,因为总会有一个后来的人很快跑上去堵截刚停的车。他们应该明明知道我在他们前面。

你看明白了吗,明白这些人所做的吗? 他们把当时那个小小的共同存在的时空,自动的不加思考的转化成了一个 “生存问题”。这在本质上并不是一个礼仪的问题,而是一种生存的方式。

这就是生存主义的例子。

这只是在小事上表明生存主义的内涵。 生存主义的精髓是,“只要我能够 ‘物理地’ 得到并不受阻挡或被惩罚的,我就应该拿来改善我的生存条件“。(Whatever I can physically reach and possess without unbearable penalty may be used to further my survival)。

排队这件事情其实非常小,这里只是用来说明一个更大的问题。一个有生存主义人生观的人,他也许有一天能学会在排队这件事情上变得礼貌,但他这个人,却仍然还是一个生存主义者,在其他的事情上他会继续用生存主义的态度对待。礼貌只是外层的东西,人生观却是内在的。

不妨再看个小例子。在美国,由于时差的缘故,同样的标准考试,在东海岸发生三小时后,才在西海岸也发生。于是,在中国学生里面就产生了一种半公开的生意:雇人在东岸参加考试,抓到题,然后把标准考试答案发到西海岸的顾客。这件事的发生本身就很让人吃惊,但更令人吃惊的是,参与这种作弊的中国学生并不感到这件事情有什么奇怪,竟然可以在一起讨论、联络、策划、施行这件事情,和做一个正常的生意没有什么两样。他们能认真讨论交易的流程,事情进行的顺利程度,包括支付过程是否顺利,以及如何团购能够进一步得到优惠,等等。

同样,他们把考试这件事转化成了一个完全的生存问题。并且他们已经就此类生存问题具备了一种特别的生存能力。

中国人是当今世界最大的生存主义者团体。而中国则是今天生存主义最大的国家体现。

当今在中国,许多有关美国的媒体影响和导向,就是要让人觉得好像美国历来和中国一样,也只不过是在生存层面,只是在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比别人强大一些罢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如果美国在二战以后仅仅是生存主义者的话,今天大部分欧洲,尤其是德国,都应该是美国的领土,至少是一个帝国的附属地。日本则更是美国的领土。虽然二战以后美国借着自己是超级大国的位置,做了许多自私或愚昧的事,但是其生存主义的自私膨胀却受到很大程度的内在抑制,这种内在抑制来自美国内部本身,远远大于外在抑制因素。

美国的伟大,就在于这个国家从建国以前(标志性的是从1620年11月11日五月花号登陆之后),到建国开始,再到二战,甚至直到现在 (这要打很大的折扣),有一个纯正的信仰和精神层面,其高度完全超越了生存。

不是否定生存,而是超越了生存。

透过表层丑陋的资本主义,在美国社会里一直有一个血脉,一个灵,也是山上的一个灯,其最好的表达就是圣经里耶稣所说的:

“你们先求 神的国和 神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马太 6:33)。

这就是另一个马太悖论 。

这个血脉,这个灵,和这盏灯,所求的不仅仅是生存,而是一种超越的真理和公义。但同时, 神却把丰富的生存条件赐给了这个国家。

美国见证了马太悖论祝福的真实。这个祝福不仅仅影响着大众社会,并且在国家层面上,也有明显的影响。

并不是说美国国家和每一个美国人所做的都是符合这个原则的。远远不是,过去不是,现在更不是。但是在过去的几百年里,美国一直在这样一个灵的主导下,抑制和平衡着生存主义的自私。

然而美国正在快速的失去这个精神。没有任何东西比特朗普总统的竞选得胜并上任能够更清楚表明美国正在堕落,正在堕落到 “义勇军进行曲” 的层面。

需要指出的是,特朗普主义并非美国堕落的原因,而只是一个标记。美国的堕落,是从自由主义者抛弃信仰开始的。他们毁坏和轻弃家业,让美国在精神上变得越来越穷,但却同时习惯了借着政治正确充面子的 ‘凡平等论“ 和 “凡多元化“,使得美国进入了一种在原来的道德高位上无法持续的光景。特朗普主义则是对这种堕落的一个无奈的反应。

但愿中国起来,承接伟大。但中国人首先得知道什么是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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